十里与千里
麦千丘
十月,几十位老同学在成都聚会,不亦乐乎!陪外地同学游览蓉城的一些新老景点,途 中,一个本地的同学触景生情,念起陆游的梅花绝句:“当年走马锦城西,为赏梅花醉似泥。二十里中香不断,青羊宫到浣花溪。”随即说道:“‘二十里’原本应为‘二三里’,青羊宫到浣花溪实际上只有这么远,诗传抄至今,路程竟然延长了十倍,搞错了。”这位同学讲得有理,青羊宫到浣花溪确实不过二三里,怎么说也不会有二十里之遥。难道当真放翁写的是“二三里”,后来被人改成“二十里”了吗?我想了想,觉得“二十里中香不断”应是陆游的原句,他在诗中将实际距离放大十倍,当是有意为之。诗人作诗,都追求意境之美。试想,如果梅树花开只在二三里之内,不是太局促了吗?那“香”虽然“不断”,却也太“短”了些。古时文人雅士骑马出游,大约类似于今天的高富帅驾豪车兜风,二三里路实在不够潇洒走一回的。所以,我觉得陆放翁是故意这样写的,给当时没有去过青羊宫和浣花溪的人,描绘了一幅叫人心旷神怡的画面。诗人的“误笔”,其实也是一种技巧。
对这首诗的讨论,又让我联想起对另一首古诗里的“里程”的考据。《千家诗》里有杜牧的一首七言绝句《江南春》:“十里莺啼绿映红,水村山郭酒旗风。南朝四百八十寺,多少楼台烟雨中”。可到了中学的语文课本里,“十里莺啼绿映红”却变成了“千里莺啼绿映红”,“里程”一下子放大了一百倍。记得多年前,儿子上中学的时候,曾拿他学的“千里”来纠正我读的“十里”。那么杜牧的原诗到底写的是“十里”还是“千里”呢?认为应该是“千里莺啼绿映红”的人依据的是诗的后两句:“南朝四百八十寺,多少楼台烟雨中”,“南朝”指的是整个江南地区,“四百八十”是虚数,言江南庙宇之多,香火之盛。这么浩渺宏大的画面,区区“十里”如何匹配得了呢?鸟语花香,千里不绝,方能描绘整个江南的春光。我却认为,这种认识存在很大的失误。
身居江宁的王安石有名句云:“春风又绿江南岸”,而李白有“洛阳三月飞胡沙”之句,可见在相隔不到千里的江南与中原,春天的景色有很大差异。单就江南地区而言,也不可能出现“千里莺啼绿映红”的景象。从长江到我国亚热带的南界南岭,相差大约五个纬度,花鸟鱼虫等物候相差可达几十天。物候不但有南北差异,也有东西差异(受离海远近的影响),清初刘献廷著《广阳杂记》中说:“长沙府二月初间已桃李盛开,绿杨如线,较吴下(即苏州)气候约早三四十天。”如此,“柳绿花红”、“莺歌燕舞”的时间,各地有早有迟,无论从南北看还是从东西看,江南地区都不可能是“千里莺啼绿映红”。花鸟不是寺庙,几十年几百年呆在那里,到哪儿都是那样固定的格局。读过竺可桢、宛敏渭二先生所著《物候学》,我便有了这样的看法:在“十”字头上加一撇,改为“千”字,应该是后世某个自以为是的文人所为。
杜牧写“十里”的春天美景,是他身临其境的真实经历与感受,很自然。听闻鸟语花香,漫步走向江边酒楼(“水村山郭酒旗风”),畅饮之际,在酒楼上向南方极目远望,那无数寺庙楼台在烟雨中若隐若现的远景,恰与身下“十里莺啼绿映红”的近景形成鲜明的对照,层次分明,气象万千。倘若他老人家突然发现那远景变成了“千里莺啼绿映红”,会大吃一惊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