读“新安江大移民”
—— 千岛湖,你怎不知父母的容颜?
紫 云
“父母的容颜?毁了!”
毁在哪里?“毁在湖底”。
湖底是什么?“???”千岛湖不知,那时它还没有出生。湖底是极美的新安江,“山水之乡,文献之邦”。可惜毁了,毁了五十年了。毁的同时,三十万移民踏上世所罕见的移民路。如若不信,请看这本书:
《迟到五十年的报告 新安江大移民 国家特别行动》(简称“新安江大移民”。童禅福 著,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)
封面上“国家特别行动”六个字特别大,而移民(当然是人民)必然“小”。“小”到什么程度?请看:
“对于生活在富足的浙西乡民而言,大水瞬间就漫上来了.......情愿和不情愿都是几天之间的事,甚至来不及和祖宗道别......更不用说那种太不顾及民生的行军式的转移、无序的流徙。许多人甚至身无分文。”
“迁移再迁移。疾病、饥饿、死亡、赤贫、纠纷、告状便是他们未来生活的常态......”“那些年新安江沿岸尽现挑箩筐背包袱,扶老携幼的流民图”。
这是什么“国家特别行动”?
想起辛弃疾的词:“郁孤台下清江水,中间多少行人泪......”
但这不是战乱,是建设。不是行人泪,是移民泪。“像战士转战般带上被褥衣服就走,往往今天动员明天就得离开,因为库水已经漫进屋子淹了床脚,移民就在自家门囗上船漂流他乡”。
什么原因,为了什么?
据说是为了“十五年赶上或超过英国”,因“动力严重不足”,“毛泽东点题”,“谭震林拍板”:三个方案,确定一级开发:发电量最大,淹没耕地最多,迁移人口最多。
于是,三十万移民背井离乡,两县(淳安、遂安)两座古县城、三座古名城(荼园、港口、威坪)、四十九个乡镇、一千多个自然村、数不清的古村落,以及三十多万亩耕地,无数文物古迹、自然与文化遗址、祖宗及移民的血汗沦入湖底。
湖面五百八十平方公里,水域一万多平方公里(二十八条大溪流,四周是山头)。
为什么要造这样大的湖,面积接近新加坡?
也许会说,中国“地大物博”,“好一个大中国”。也许会说,成本最低,可以把移民的权益降到最低。为什么?为了“人民公社”、“大跃进”。
什么“大跃进”?
从1956年8月开工建电站,到58、59年开始移民,“‘无产’和‘无序’的大跃进迁移”。又逢大饥荒,又有“..... <提前一年发电,加快移民步伐 >和 <多带新思想,少带旧家具 >,要求移民 <组织军事化,行动战斗化,生活集体化,一把锄头一床铺盖,徒步行军 >.....”其中一段时间曾有“徒步移民日均高达3624人。”一直到文革,“还将十多万新安江水库移民再次推向贫困”。
带来什么?
带来六十六万千瓦装机容量的电力。
带来“倒退十年 ,徘徊十年,恢复十年”。
带来“三十万移民中每位迁徙者大致能拿到289元移民费,最低的只有50元,有的.......一分钱安置费也没拿到。”所谓安置费,曾是人均150元、226元,而经核实,“人均只有低于350.7元”。
带来补偿,“每亩按两年产量计算,折价96元,当时物价一元钱一个鸡蛋,实际上,每亩耕地只换取了96个鸡蛋”。
更不用说他们去的“好”地方。初期外迁十万,文革时又将“十万移民重迁江西”。重迁、重建、煎熬、病痛。到处阻止“盲流”,回乡“一片汪洋”.......
这是何故?
说不尽的“移民经费移用、借用和管理紊乱”。只看三个县,1960年省民政厅调查,就发现“共挪用移民费2495201元。”一些地区积压土地补偿费,“根裾统计实际支付的土地补偿费为4246486元,只占应发总数的54%”。而“新安江电站发电五年就可建设一个电站”。更有离奇的悲痛:
“风暴后的风霜”、“填不满的大窟窿、” “五千万泡汤”、“省委书记的万言书、”“万名移民上书国务院。”还有“永远算不清的账”:
就说移民总数,“那些有头有脑的人都会说新安江水库移民29万多人”,“《淳安县志》记载是340620人”,1963年省民政厅“联合调查记载的又是374266人。”“实际上,......移民安置人次大大于381803人次。”说不清有多少人经历了两次以上的搬迁,“有些移民最后几乎成了乞丐”。说实在的,我一次次读着那些悲惨故事,总是难过得不想读下去。
责任归谁?
老县长王富生说:“........千岛湖的背后充满着辛酸和泪水,这责任应该由谁负?我借用刘少奇在全国七千人大会上讲话中的一句话‘三分天灾,七分人祸’。这句话用在新安江水库移民工作上一点也不过分。”
而老省委书记江华临终前说:“我对不起淳安人,新安江水库移民遗留问题那么多,责任在我身上。”是吗?是吗?
还要看什么?
所有的毁灭都被湖水屏蔽,江村沃土在哪里?柳溪田园在哪里?自然与文化遗址在哪里?“汉威坪”、“宋狮城”、“金港口”、“银茶园”,无数繁荣古朴的城乡在哪里?
为什么不可惜?
也许会说中国古城太多,这里不是北京、杭州。更不是楼兰,埋在沙漠中可以考古、炫耀的楼兰。
但是,淳安建于东汉建安十四年(公元208年),设郡治比杭州早381年,设郡治的历史就有490年。其历史、资源与地域之广(总面积4427平方公里,千岛湖相当于3184个西湖),怎比不上杭州和楼兰?
那时“并黟歙凡六县”,郡治设在淳安的威坪。也就是说,“淳徽”曾为一郡,淳安风貌有似徽州,更有“新安文化吴越风”。此种情景,可以说举世无双。
有何根据与原因?
一大原因是它处在杭徽之间,有新安江相连。“睡过严州二百滩”,可沿富春江直下杭州。很早以前,它就是“往来三省的孔道”(历史学家黄仁宇语)。徽商、江西老表走这条捷径,车马奔腾,白帆点点。一直到1937年浙赣铁路开通,它一直是交通主干线,又像历史宝库与画廊。抗战时,日军未得深入。
这里山高水险,自然景色、文脉、古风及各种物产资源,恐杭徽、桂林、湘西也难比。不能不说:
不说名胜古迹,古时书院如林立。不说这里城乡住房、道路普遍讲究。也不说“青溪胜桐庐,水木有佳色”(李白诗。青溪为古淳安县城名,而桐庐在下游,在郁达夫称之为“一川如画”的富春江畔)更不说这里自古以来的水利工程、护林保土,以及农耕文明,何以如李白所写:
清溪清我心,水色异诸水。
借问新安江,见底何如此?
只说这里的读书之风与文献:
据两县县志统计,这里历代进士430名,三名状元,举人、贡生1660人,共有2233人为官。而山林隐士的状元、榜眼、探花,据说就有8人之多。朱熹曾两次来这里讲学。也不必说这里有过太多的著名人物,如:陈硕真、方腊、“三元宰相”商辂、海瑞(公元1558---1562年在淳安任知县)、皇甫松......“共查到淳安历史上有文集的作者312位(至民国末),著作601部,计2474卷。”故严州知府聂镐敏赞曰:“严州六邑,淳独文献名邦”。
可惜因“大跃进的快速推进.....提前蓄水”,“不少名胜古迹”,“以至全县6处春秋战国时期的文化遗迹,768座古墓葬,265座石牌坊和众多祠堂、庙宇、亭台楼阁及大量公家私人藏书也......悉数淹没”。即使有少量遗留,也在文革“被付之一炬。”“据说县图书馆的数万册线装书,在劫难逃而被毁.......”再不要说“大炼钢铁”时被砍伐的森林......
这就是“文献名邦无文献”,“山水之乡毁山水。”
如若不信,可读一书:
《淳安建县立郡肇始地------威坪》 (徐树林 著 浙江人民出版社)
还有遂安县保存完好的“宋狮城”,尽在水中.......
还有什么见证?
湖光山影。千岛,过去最高的山头。“农夫山泉”,千岛湖的一勺,卖给你。那在过去不要钱,处处都有古井和山泉。正是杜牧写的《睦州》(公元602---697年,睦州州治设在淳安):
........有家皆掩映,无处不潺缓。
好树鸣幽鸟,睛楼入野烟.......
还有什么?
半个世纪的重建:包括失败了的“围库造田”,包括“愚公移山”式的挖山填湖,以及开发旅游、渔业、房地产......那还是改革开放以后。
还有高高冰冷的大坝,那也许是“丰碑”、是“恩赐”。
什么恩赐?谁的恩赐?.
恩赐是电力。但它源于新安江。含沙量极低,水量丰富,其干流261公里,大部分牺牲在湖底(从安徽屯溪至建坝的铜官170公里)。谁知它是大自然及先民祖祖辈辈的遗产和恩赐?谁知它的美丽?
一滩又一滩,一滩高十丈。
三百六十滩,新安在天上。 (黄仲则)
......借问新安江,见底何如此?
人行明镜中,鸟度屏风里...... (李 白)
移舟泊烟渚,日暮客愁新。
野旷天低树,江清月照人。 (孟浩然)
无数诗人的描写,还有新安画派(代表人物黄宾虹)。还有国宝《富春山居图》(元代大画家黄公望作),画的是下游富春江。而富春江也建了电站,其上游,站在建德江畔的梅城堤坝,我去看了,也如平湖。还能怎么说?
德国诗人荷尔德林说:“难道我所求太多以至无法生存?.......”
“......离去兮情怀忧伤
安居之灵不复与本源为邻。”
本源是什么?本源在哪里?谁去问?谁能寻?谁敢写?
.故我感谢“迟到五十年的报告.....”的作者童禅福。
是他历经二十多年,走访二十二个县,近两百个移民村,踏进一千多户移民的门槛,记录大量真人真事。直至2009年1月才出版。
正是他,曾任浙江省信访局局长、省民政厅副厅长。当然他也要写出“正面”的东西。而最后写的“正面”,则是国家对水库移民政策做了重大调整,即:
2006年“第471号国务院令”及“(国发 [2006 ]17号文件)”。
对移民的补助,“能够直接发给移民的,应尽量发放到移民个人。”范围“为大中型水库的农村移民。”(还不包括城镇居民,那时他们也大量迁往山村)。
但是太迟了,太迟了!太多太多的移民已经老了,已经去世。
为此我写这些。也因知者太少,也因“农夫山泉”已不清楚曾是新安江的眼泪。正所谓:
“千岛湖,一湖的梦,历史的梦,文化的梦”。
还是知者的梦,醒者的梦。
梦如洗,景如洗。2009年5月,我到了千岛湖,有幸在我友处见到了龙应台教授,我向她推荐了“ 新安江大移民”这本书。当时这本书在当地已经脱销。当地移民读了泪流满脸。有关事,我将另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