学神学的香港一美人
应天目
离开很久了,为什么总是在心头?是的,因为美。也许美在人间太少,丑恶太多,或说美是人的基本需要。这也算找到理由。不过,我不得不记她。
她的美,淡雅又素净;看不出来的淡妆,常穿素色淺色调衣裙。她走过,让我想起微风吹柳;步子轻,又较快,往往只见她的衣裙和长发。她有时走得慢,微低头,戴无边眼镜。若不认识,很难见到她有一双敏慧,和悦又透亮的眼睛。
那时她二十七八,中等身材,显高瘦,脸色有点苍白,可能睡眠不足。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,我在香港工作。我的住处离她很近;就在同一公寓,同一层楼,中间隔着不多间。但有半年多,我对她没有什么印象。什么原因?
就是她的平常,或说隐逸。就像闹市中少见的幽兰,或说人们对兰的区分也是少人了解的。特别在急速变换的人流与大厦的切割中,人们的隔膜,又会在孤独又渇望自由的矛盾中偶然相遇;或错过,或相知,或错识。就这样,我发现她的不同。
(一)
初时是同乘电梯下楼,门一开,她总是第一个闪出,小跑而去。及至大门,她总要和看门人打招呼:“早晨!阿伯!”。这在别人是没有的,而看门人总是似答未答。我在其后,她清脆的余音还在我的耳际,她已跑到街头,招手出租车了!
后来知道她从英国回来,学工商管理。她衣着款式也不同,质地好,较宽松,无多余的修饰,就像单身贵族。我原以为她是富家子弟,其实不然。她父母我见过,是很朴实的平民样子。后来她告诉我,父母在乡下,住得远。这是最初印象。为此,我写了一首诗:
此君作客原非客,自住公寓见柔肠。
独来独往挥手去,仙风侠骨如梦郎。
所谓见柔肠是一次早晨我出门,刚走到电梯,只见她最后一个闪入,里面站满了人。她见我,挪挪身子,示意让我进去。一秒钟迟疑,我摇头,她笑了,对我摆摆手,吐露低若无声的“bye bye”。门关上了,我恍然若失。实质是怕挨住她,不好意思。
这算认识了,每回遇到,她都对我点头。想起陌生人中有如此对待,故一次在过道我向她问好,并递上名片,又作简短谈话。她告诉我姓名、电话、工作地。从此我叫她李小姐了。而她具体做什么,是在一次意外中得知的。
(二)
那是周末,公寓里很少有人,我独自上楼。到我房门口,见李小姐门口站着四个少年,其中两个柱拐。我进房又出来,见他们依然站着,知道李小姐可能不在。我打招呼,他们摇头;我说话,他们摆手,像是聋哑人。我想起李小姐说过,她在一家慈善机构工作,大概这些孩子是来补习功课的,我就送去两把椅子。这时李小姐从电梯中跑来,气喘吁吁,见我即道谢,并开门让他们进去。后来又见到她的善意。
那是早晨出门,她早一步,电梯到,她按住不放,等我,一同下楼。这有好几次了。于是我也效仿之,一听到她出门关上防盗门的声音,我就赶紧出门,去按电梯。于是常见面,而每次她总是一句“早晨!”迎在我的前头。这种感觉愉悦又清新。不久我妻儿到深圳,我欣慰,却又带来一种奔波的寥落感。
周末必须回深圳,路上人山人海,大包小包,到家很晚了。而笫二天夜晚我必须回港,否则赶不上周一上班(那时海关夜间封关)。这让妻子埋怨,她不知我的工作有多紧要,也不知排队过关要走多久,她怀疑我留恋香港。故我总是很晚才离开深圳。到港午夜了,一路上想起妻子思念,女儿在阳台招手,以及亲人间的疏离与难受。到公寓,上了楼,打开灯,一种空茫之感油然而生。哪晓得一次午夜回来遇到李小姐。
那时刚进公寓,却见李小姐从外面回来。同上电梯,我放下提包,靠在电梯,显得很疲惫。她问:你好似不舒服?我摇头。“不开心?”我说有点累。一两分钟,上楼告别。到房中,才想起李小姐的关心与敏锐,我连一句道谢的话也没说。我懊悔,觉得萍水相逢,她能这样,我又如何?我想自己,显得冷漠,失礼,不懂事,也误待了她。于是想表达一下。但怎么开口?难住了……
(三)
猶豫了很久,第二天我抓起电话,一次一次又放下。真的,心跳加快了,复杂的心理。这与性格有关,也是审慎与保守。怕她误解,尤其是对一个自己看得上的异性,且考虑有无必要。想想自己四十好几了,成了家,怕有不妥或出现想不到的烦恼。当然不能仅道歉,得有说词。我想起是否可请她共进晚餐?是否唐突?我决意这样做,想不到她爽快地答应了。我激动。
约好晚上七点钟,果然她出来了。变了,明显的化妆,而且戴了耳环,她平时不这样。她走来,脸有点红,有点羞涩。真的,我似乎不相信。默默下楼,我不知如何言举,好像街景都有点模糊——“你喜欢吃什么?”这本该我问的,却由她问了。我茫然,这都没有想!也一直在调整情绪。只好说随你喜欢,你看上哪里?一直走,经过好几家餐馆,她都走过。直到一处,她指指“pizza”, 我们入内,征求我的意见,我们要了套餐并橙汁。我坐若木鸡,我知道沟通必然有问题。
果然,国语,粤语各有难处,她就插上英语,这也让我为难。比如她问我什么学校毕业?我说了,她不懂。我说我学钢铁她也不懂,我只好挤出“iron and steel”, 她笑了!她又学我说“钢铁”国语的发音,学不好。她的兴致很好,总想说。之后她要埋单,我不让,她说下次请我。出了餐厅,她说走走好吗?我以为是一种礼貌,其实不然。
一路上她问我在香港去过哪里?并介绍,从太平山、水上公园淡到演艺馆的历史、演出,又介绍浅水湾的优越,说那是少有的海滩,说以后带我去玩玩。我则谈内地风光。她说只去过广州、北京。我邀请她去深圳我家做客,她没有回答,也未问我的妻子,却问我的孩子;问上几年级、英语好不好、能否来香港就读、叫什么名字?我说出名字,她说很好听。又从教育谈到社会。我流露对内地的一些忧虑,她说会好起来的,并说像香港这样的地方不多,又问我能不能在香港定居?我说很难,她沉默不语……
我们静静走着,海风吹来,海滨的灯光柔和,对岸尖沙咀的灯光与繁星连在一起。我深感相遇的奇妙。还能谈什么?
我大胆问了一句:有没有男朋友?她说朋友多,都没有深交。我说想不想成家?她说这样很好。我有点释然,又感到意念不正,想香港晚婚的很多,不能再问了。于是谈生活,这也不能随便问,想不到她谈起自己的开销,包括买楼花、做股票,似乎在算账,又谈得很自然。我想谈得够多了,怕占她的时间,我说我们返回。
走着走着,很快接近住处,那里有一座天桥。我们上去在那里站住,看远近高楼,来往车辆。我感叹:我万万想不到能在这里和这样的女友站在一起。约六七分钟,我们缓缓而下,又缓缓浏览街边雪亮的橱窗。这地方每日经过,只是从未像这样,这样漫不经心,有这样的女友相随。
终于到寓所,彼此问了感觉,都说很愉快。上了电梯,到了房门口才知道结束了。我看看表,还不到十点,似乎太早了,她笑了。然而只能说再见。我站着,她回头微笑。她开门,又对我摇手,我才回房。
这一夜我心潮起伏,有诗为证:
偶相遇
不可知,也可不知
心窗的开啟
只能表示敬慕和感激
为独立人格的树立
穿过黑夜与空寂
我对人类文明的沉积
由衷的感到惊喜
一点一滴
照亮我心底
没有悲戚
永留你的美丽
(四)
连续好几天,彼此好像有点回避。一天中午,我鬼使神差,不知为什么要回寓所。平常我很少中午回来。到了房门口才发现钥匙没有带。正猶豫,要不要回写字楼去找,却见李小姐的房门半开。是否可以问侯?原来心已牽动。怎么办?毫无理由。
突然想起,何不以借电话为由?我心跳,脸发热,最终还是按了门铃。她出来,我立即说明我在等人送钥匙。她请我进房,我还迟疑。可能脸红了,她说:还害羞哩!快进。我一迈脚,见她光脚,我说不好意思,连忙脫鞋。她说不用不用。就给我让坐,倒水。
房中很明净,地板光洁。这又见到她的脚,很好看。她似乎察觉到了,我连忙看她的摆设:床头书架摆满书;地上有席坐之铺,类似日本的榻榻米;所有地方都整洁。我赞赏一番,转头见她桌上放着写的笔记,这不能看。我显得拘束,让她也有点不自然。我说该走了,要到楼下去等人。她说不用急,等等先。我道谢,急出门。下了电梯,手心出汗,直感到自己冒傻气,这又何苦?
我像误闯闺房,偷窥似的,自惭自责……不能再见她了,若她知道这是喜欢她,就太羞愧了。我匆匆回到写字楼,却见钥匙赫然放在桌上。怎么会这样?不敢想。我想该正经一些了,业余就往书店跑。但事情沒有那么简单。
(五)
书买回来了,也经常读。但听楼道有开门的声音就想起她,还后悔上次没有和她多说话。怎么办?拿起电话。说什么?说读书。我问候,她问我:你在忙什么?
“在读书。”
“读什么书?”
“很杂,也有小说。你读不读小说?”
“读得很少。”
“你喜欢谁的小说?”
“张爱玲。”
“你有吗?可以借吗?”
“你要读?那是写给女人的。”
我意外,我语塞。莫非不想借?事后才想起,可能是故意的;考考我怎样回答。我连“为什么?为什么男人不可以读?”都没有反问,可见我的不识风趣,也不懂谈话技巧。想想又不对劲,几天后我又告诉她,说有两本好书:一本讲友谊,一本讲心理学,想送给她。她说“好啊!好啊!”我连忙送去。她在门口,喜气洋洋接过书,连声说谢谢。这以后又有很长时间不见她了!单相思了!那种病态又让我发现意外。
夜深了,依然想她,不看书,不看电视,只听到中央空调的嗡嗡声。香港的夜,闹而不闹,静而不静,夜生活频繁的人还没有归来。约午夜两点钟,走廊上熟悉的开门声响了!那是她,她的防盗门声音特别。如此夜深必是约会。理当约会,关我什么事?可是一夜、两夜、许多夜未听到她的开门声了。必是我睡了,而早晨也不见她出门,是否出什么问题?
可笑到家了,一次午夜一点多,我居然下楼,指望能遇到她。街头很少有人,一酒吧门口阶台上坐着几个“鬼佬”( 洋人),喝醉了。我想这时一个单身女子回来必然害怕。我来回走了走,只得上楼。
然而刚睡下,那边门响了!我心头一紧,好像心被牽过去。我莫名其妙拿起电话,好像忍无可忍,得问问,表示关心:
我说这么晚回来,不害怕吗?
“不用担心,香港很安全。”
“去哪里了?”
“神学院,读书。”
“在什么地方?”
“很远。”她说了一个地名,我没记住。
不是约会,我似乎放心,这种可恶心理。也感到意外,读神学。想不刭她接着讲,讲神学之必读,讲读得太迟了;沉浸在兴奋里,好像谈读后感,我成了“夜半知音”。她讲得很快,有些我听不懂,只得附和着:是吗?是吗?最后道夜安。这个神奇女子,夜半读神学。
香港传教的地方很多,很多书刊都是赠送的。我读过,似懂非懂。但李小姐说了以后,我又翻读,依然无趣。终于有一天,我在书店里翻到一本《基督的人生观》(James Reid著)。它深入淺出,让我看到东、西方文化的共同点。我很高兴,也理解一些李小姐的乐趣和心地。
比如怎样理解基督存在的意味?是“人性充分地体现神性的时候,就像耶稣存在那样……”。又如结尾:“……这是为了实现那更高的交往,以免我们贫乏的心中缺少语词交谈。”这话妥贴极了。不几天,我就把这本书送给李小姐。这一次让她最最高兴。当我送到,她眼睛透亮,连说:thank you thank you,这书我喜欢。
这书还讲到友情和爱,说“爱在企图支配他人时就要遭到失败”; 说要尊重他人人格上的“神性”。 可是,就在这里,因我对人格、神性、对爱能克服孤独、对生命的孤立性与爱的关系,都不大清楚,我对李小姐犯了一个错误。
(六)
那是一次通电话,我傻乎乎流露出想和她做永久朋友的意思。那是因我预感不久会离开香港。但我没有说原因,话又没有说清楚,她误解了。我又接不上表白,我的粤语不行。她急了,也说不清楚。最后她用英语的方式:让我不要把自己的意思“加到”她的“上靣”去。我无法解释,只好连声认错和道歉。放下电话,我懵了!
为此,我躲了很久,但躲不是办法。于是我心有余悸准备面对。
很快见到了!她走来,我楞着,想等她给我脸色看。然而她“早晨!”已经抛了过来。好像比以往亲切。我回一句“早晨!”。也许她看我表情呆板,她却笑容明朗,像老朋友一样看我进电梯,然后站在我身旁。电梯中有旁人,下到楼底,她回头微笑与我告别。这时我感到一点苦涩,又感到安慰。
这以后,平静一些,业余读书。居不知书不能读得太久,积得太多,有时要搅一搅,最好让它顺笔流下来,那样会舒坦一些;像“潮随平野阔,月涌大江流”,有了自己的天地。于是我写了一些东西。当然,有时也能碰到她。我显得木讷,而她依然和我打招呼,问我忙不忙?回家了吗?家中好吗?我总说还好,不忙。然而总碰靣,她的柔和与诚挚,我想凭什么人家关心你?于是一次,当她问我忙什么的时候,我冒了一句“我在读书,也写文章,写诗”。
“你会写诗?”
“写得不好。可以给你看。”
“我不懂诗。”
“给你送去,你提点意见好吗?”她迟疑一下,答应了。
我送过去,她一页一页翻读。读完了,又翻动几页重读。终于她抬起头来说,写得好。可见她并非不懂诗。我问:哪首写得好?她指了两首,一为《别友》:
抬头不见低头见,阅尽人间冷路边。
纵使香江垂教久,心酸长安过渡难。
又一首,她翻到《致母亲》:
我走在
夏日午后 炎热的斜阳之中,
好时光就要过去了!
看那远山, 多么明丽!
有过成千上万次,这样的情景。
大地啊! 如此淸晰,
母亲, 你在哪里?
……
看到这里,她问我:母亲在哪里?多大岁数?身体好不好?很关切诚挚的样子。然而我指出两首,说是写给她的,问她是否看得出来?她没有回答。却问我:有没有写给你太太的?
我愕然,确没有。我有点尴尬,怎么没有写呢?
这时有人敲门,进来一女子。李小姐招呼,并帮我收起诗稿。我道别,出来还在想,为什么没有写给妻子?像敲击我的心,但真正了解自己的心理还是一次倒垃圾。
倒垃圾的地方在防火通道一拐角。那天我发现那里不少书籍,当看到有英语筆记、丝祙、化妆品之类时,我就知道是李小姐扔的。是否搬家,是否把我给她的书也扔了?我好奇,似乎见其物都有一种亲切感。我翻动,即感到自己有点变态。我赶快离开,回到房中,感到自己低微。我发觉自己像土丘,而李小姐像小溪。她无意冲刷我的泥沙,我自己却感到变小了。不过更能看到李小姐的还是89年,那场震惊中外的学运发生时,她的反应。
(七)
那时香港二十四小时电视直播,许多公司写字楼都无法正常上班,惨烈的景象激起公众遊行示威。那天李小姐遊行回来,在公寓,她不断问我:“为什么、为什么?怎么会这样……”好像我来自内地必然知道原因。但事态急变,我也惊骇,我说不清。问题是我当时没有在她面前表现激愤。实在也是心情沉重,像我们董事長说的:“形势非常严峻……”。我最后说这是政治斗争,很复杂……,似乎她不懂似的。这让她失望,她转身就走,好像对我反感,也生气。后来看出,她对我似乎冷淡了。
那是在铜锣湾街头,见她走来,她显得没有精神。及至走近,我喊了一声,她才发现我。她没有表情,说:“好睏啊!要回去睡觉。”也就走了。
终于我要离开香港了!我不想告诉她,直到临走前才给她一封告别信。多少年过去了!前多年临近圣诞节,我还给她寄去圣诞卡。后来不寄了,连圣诞也忘了!什么原因?我的忙乱与忧伤。
忧伤怎能抚平?美景总是在消退,良善总是在遭罪。想她,是否寻找心理上的安慰?没有。是否更应当心平如镜?我没有想。我只是为记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