望断秋水
应天目
那天,一女青年在高处唱《秋水伊人》,我很惊讶,很感触。那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一首有名的电影歌曲,我熟知,不由记它几句:
“望穿秋水,不见伊人的倩影;更残漏尽,孤雁两三声……几时归来呀?伊人哟!几时你会穿过那边的丛林,那亭亭的塔影,点点的鸦阵,依然是当年的情景……”
这让我想起五十年代我上中学时,这类名曲及中外著名歌曲很流行,也发行过,包括三十年代名作家的许多作品。及至反右,文革,一扫而空。可见文艺作为“战线”,按“延安文艺讲话”, 一直战斗。这种战斗,一代代伤害过无数人,并“改造”人,所谓“灵魂深处闹革命”,要当“驯服工具”。但是,真的文艺在本质上,它不仅不是工具,不是武器,而且,它永远割不断,封锁不了。例如一些唐宋诗词、中外名著、名歌与名曲。
也如这首歌。虽然它也是写《游击队员之歌》的贺绿汀写的,但它不能登上革命舞台。因为它哀婉动人,这又让我就想起文革前放过的老电影:《夜半歌声》(田汉词 冼星海曲)。其词曲更与画面及气氛紧扣:
空庭飞着流螢,高台走着鼬生;
人儿伴着孤灯,梆儿敲着三更。
风凄凄,雨淋淋;花乱落,叶飘零。
在这茫茫的长夜里,
谁同我等待到天明……,
又与一首冲击性很強的《热血》相呼应:
谁愿意做奴隶?谁愿意做马牛?
人道的烽火燃遍了整个欧洲,
我们为着博爱、平等、自由,
愿付出任何代价,
甚至我们的头颅,我们的热血……
当然,五十年代“政治运动”很严酷,革命影片也非常多。但也放过后来受批判的不少影片,如《早春二月》、《秋翁遇仙记》、《舞台姐妹》……也放过外国片。除《列宁在十月》、《斯大林格勒保卫战》等等以外,还有《复活》、《牛虻》、《带阁楼的房子》、《流浪者》,以及后来放的《安娜·卡列琳娜》,《巴黎圣母院》、《法国中尉的女人》、《简爱》、《蝴蝶梦》,都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。
我之所以提这些,当然是看到当今,以及很长时期以来,不少影片及文艺作品实在太差。有的让人恶心,嗤之以鼻。问题在哪里?
不妨看看一些主要题材与内容:
(1)除“主流”、“主旋律”、 革命历史题材占首位以外,就是大量各种爱情、武打、警匪及破案题材。也有部分反腐内容。
(2)频繁,大规模的莺歌燕舞,种种歌手、艺术家,以及搞笑、娱乐与小品。”。
(3) 时尚、选美、才艺比拼与选秀,并与广告、遊戏一锅煮。也包括“文化快餐”,衣食住行的“文化”。 它又占一大部分。
(4)形形色色的中外碟片,它很难掌控。
(5)“谈古”: 除选定的传统剧目外,就是大量无关痛痒,七翻八翻的古装戏、过分失真的历史剧。这又占很大一部分。
(6)“论今”:多数掌控于“主流”。小部分,经审查,在某些报刊与边缘。
(7)其他,有争议,有深意,有锋芒的,有时半公开或在网络中。但时时遭到屏蔽和过滤。
因以上种种,让我想起反右与文革,也想起“延安文艺讲话”。 其中核心内容有一段:
“要使文艺很好地成为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,作为团结人民、教育人民、打击敌人、消灭敌人的有力武器,帮助人民同心同德地和敌人作斗争”。
这是明说的,文艺是“有力武器”, 是用于“和敌人作斗争”。那是抗日时期。而之后,依然如此。且问:后来敌人在哪里?
很多。除了帝国主义反动派,就是反革命,黑五类,以及文革批判的走资派、反动学术权威、牛鬼蛇神……当然他们不是“革命机器的组成部分”。 但也疑惑: “不是否定了文革,而今早已改革开放了?”为什么依然在文艺上处处设防设卡?敌人在哪里?是影片里常有的日本鬼子?还是违法分子?违法者也未必都是敌人。
我看,虽然推行了改革开放及一些民主与法治,但依然有许多地方迟疑不决,甚至照旧,并有后退。比如推行“双百”方针的限制,所谓“不争论”。 什么原因?
是怕乱还是因“革命机器” 仍在,仍要革命?或称什么“核心利益”?否则,怎么解释?
为什么“不争论”?少提“百花齐放,百家争鸣”? 明明有“帽子”、有警示、有压制,怎不令人想起反右与文革 ?
为什么不提文艺与人的“真善美”?也所谓“以人为本”?
为什么把文艺、“筆杆子”、“历史”当作工具,所谓“古为今用”?
为什么总让太多的古装剧、“爱啊爱”,插科打诨,以及搞笑与娱乐占领文艺“战线”与舞台?
这些,它的意图何在?后果是什么?
它必然掏空美学的与道德的责任,戕害了人的本质。因此,很难出现真文学、真艺术。试看一些艺术:
(1)以颜色区分,红黄白黑。而生活并非这样。这是粗劣认识论,也是”斗争哲学”的遗习。故必然不合情理。哪有艺术?
(2)把文艺,乃至教育,都纳入产业化,行政化管理,哪来艺术?
(3)“明星化,美女化”; 不重视现实、及人物内心的刻画与描写。
(4)不重视细节、逻辑及历史的真实描写。这让我想起《带阁楼的房子》(按契诃夫短篇小说改编)及《法国中尉的女人》(英国作家福尔斯著,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、剧作家品特改编,获奥斯卡奖)。都没有太多故事,却让人感到真实,有诗意。也耐看。
(5)不重视审美格调与提升。趣味的无根性,唤不起良知。这让我想起《简爱》、《蝴蝶梦》,那种对话的简洁,及贯穿的深意。
那么,真的新文艺到底会在哪里?
我想起卓别林最后的作品《舞台生涯》,它有一句前言:
“昏黄的脚灯之光,年老的下去,让年轻的登台……”
它写一位年老的喜剧演员。他的终场是在制造的吹捧声中,跌落在台前乐池的鼓中,鼓也破了……
我想,这种不朽喜(悲)剧的降临,在中国,最多也只是“孤雁两三声。” 但是,这早已不是十九世纪三十年,不是光明才“照到古罗马的城头”;
因“全球化”, 任何手段都挡不住人类先进文化、艺术与科技;
因拙劣的文艺迟早会使大众,一个-个,一代一代的远离;
因真文艺是人性认知探索的不断向往与追求,故而它必然遇到邪恶与伪善。因而,它往往迫于压力,发端于民。也必然植根于民。它永远灭不掉,阻不断。
故我呼唤“伊人”;反对把人当作动物、工具;反对把文艺当作武器。这依然有极大的阻力。但是,不能等待,不能等待……